我的投資人朋友,不回微信了
設想你是一名草根創業者,剛剛在一場投融資對接活動上認識了幾名投資經理。他們干練利落,效率至上,在簡單了解需求后就當場發出邀請,約定在某個工作日一起過一遍BP,詳細了解你的核心團隊、產品洞察,市場分析、同類競品和具體的融資需求,“看有沒有機會進一步合作”。
幾天后,會談如約進行。你帶著技術合伙人用30分鐘熟練地講解了這份精心調整過好幾版的PPT,又回答了投資經理們關心的幾個問題。結束后你怕自己沒有發揮好,又點開私聊對話框補充了幾條你認為很關鍵的項目要點,并著重地暗示對方最后一頁寫的融資目標“不是一口價”“可以談”——對方似乎也很能理解你的心意,很快回復了幾個捂嘴笑的表情,告訴你“懂的X總,我們下來研究一下哈”。
可讓你沒想到的是,這就是你們最后一次有效溝通了。投資經理們大多數時間“在忙”,需要“稍后回復”;偶爾“和團隊討論了一下你的項目”,但需要等“大領導出差回來”再推進到下個階段。你因此深感焦慮,熟悉的“打水漂感”籠罩著你,開始思考這次該怎么向團隊交代,總不能說“這次對方又不感興趣”吧?甚至在某個emo的夜晚你心中充滿了不服,準備翻翻朋友圈,看看對方到底具體在忙什么,或者具體在哪里忙,實在不行可以強行制造一次“偶遇”,卻發現對方設置了朋友圈三天可見,慘白的手機屏幕里橫亙著一條沉默的白線。
這是自媒體數星星的星哥在《消失的投資人》里描述的場景。雖然沒有指名道明地對應到任何具體的當事人,但這篇文章在推送之后反復地出現在我的朋友圈里,閱讀量很快突破了10W+。轉發的讀者們相信,文章里的故事情節貼切地還原了當下投資圈的一個古怪現象:投資人的線上活躍度正在暴跌,如果你和某位投資人的聯系僅靠社交軟件維持,那么你們的交情就相當于絕交。
而且在很多人看來,投資人表現出來的“冷漠”甚至超過星哥的描述。有負責產業招引的朋友,發現投資人幾乎把微信從“即時通信軟件”用成了“留言板”,每次回復需要以“天”為計量單位,和“客客氣氣接待自己”的企業創始人大相徑庭;有創業者總結出來一個規矩,認為現在投資人在微信上主動說“我們通個電話”,基本已經變成了“我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”的高情商替代詞。
而我另一位朋友在朋友圈說,你得習慣,投資人不回微信大概有兩種情況:一,已閱但沒興趣;二,臣妾做不到啊。前者算沒禮貌,后者情況則更現實:跳槽了,轉行了,沒錢了,轉崗了,被裁了……都不是沒可能。
于是出于職業本能和好奇,我也向身邊的投資人朋友發起了這個話題,希望能從他們的視角來還原“消失”本身,并試著把討論延伸到兩個更現實的子命題:投資人為什么會選擇“下線”?“下線”之后他們又把時間用在了哪兒?這一系列的變化中,又有哪些機會和意外收獲嗎?
理論上的假說
其實關于“投資人集體消失”這件事,無論是美元市場還是人民幣市場都已經有了很多學術性的討論,一個最常見的觀點是“風險投資的從業者,本來就處于一種冗余的狀態。”
美國考夫曼基金會的高級研究員Diane Mulcahy就是這類觀點的代表人物。她通過大量的創業者訪談發現,明明“沒有創業者,就不會有風險投資行業”——兩者即使稱不上誰是誰的衣食父母,也至少應該是互惠共贏的關系——但越來越多的創業者在投資人打交道的時候,會“不自覺地將自己代入到被動的位置上”。與此同時,隨著互聯網對各行各業加速透明化,一個新的趨勢是公眾媒體在進行商業報道時,除了描寫創業者本身的成就,也開始習慣性地點出“是誰在最開始支持了初創階段的他們”,造成了公眾們普遍對“風險投資充滿了神話般的想象力”。
于是在2012年,她聯合兩名考夫曼基金的同事共同發布了一篇題為《我們遇到了敵人,而“這個敵人”就是我們》的報告,試圖還原這樣幾個事實:
-風投并不是創業公司的主要資金來源,即使在金融市場活躍的美國,大概也只有1%的初創企業通過風險投資籌集資金,僅統計截止2012年天使投資者(投資早期項目的高凈值個人)為初創企業提供的資金,整體規模就能達到風險投資機構的16倍以上;
-風投并不是市場規則的制定者,同樣無力對抗周期到來的影響。同樣以金融市場活躍的美國為例,風險投資行業在90年末到達一個巔峰后,就進入了一個以10年為跨度的衰退期,活躍的市場化風險投資機構從2001年的744家下降到526家,募資總額度也從390億美元萎縮到不到190億美元;
-風險投資并不總是能提供讓人瞠目結舌的回報,甚至在大部分時間里都無法提供足夠高的回報。考夫曼基金在20年里出資了近100只風投機構,其中大概只有20只基金能夠每年跑贏市場的平均水準,并且這個贏的幅度其實也只有3%至5%;
-風投也并不是一個成長型的行業,業績表現并不會隨著資金管理規模的擴大而等比例的放大。一項學術研究發現,當基金管理規模超過2.5億美元,該基金業績水平就會下降。具體到Diane Mulcahy所就職的考夫曼基金本身,他們也發現了同樣的規律,當一只基金的管理規模超過4億美元,那么這只基金就很難再提供“有吸引力的回報率”。
而這些事實的客觀存在讓“投資人”必然成為一個不穩定群體:他們是市場繁榮后的副產品,也因此會在市場衰退的過程中率先退場。
“互聯網女王””Mary Meeker為這一規律提供了非常具體的證明。雖然Mary Meeker對互聯網行業的看好可以追溯到1993年;英特爾等硅谷公司也是在1996年看到Mary Meeker的行業報告之后,才意識到需要全面擁抱互聯網;甚至到1998年,已經有互聯網公司公開表示“和銀行的合作是多余的,因為只有和摩根士丹利合作,我們才會得到Mary Meeker的更多關注”。但直到互聯網泡沫最鼎盛的2000年初,Mary Meeker才被廣泛認為不僅僅是一名“分析師”。
當時Mary Meeker離開了摩根士丹利,以1500萬年薪的身價加入了美國最大的風投機構凱鵬華盈KPCB,KPCB合伙人John Doerr認為Marry Meeker的角色到了被重新定義的時刻:“我認為Mary不再是一名分析師,我將她看作是一位向投資人、企業家以及管理團隊提供服務的人”。
并且隨著2000年下半年泡沫被戳破,Mary Meeker姍姍來遲的“職場躍升”又幾乎在沒有任何緩沖的情況下遭遇了市場的集體罷免。散戶們認為長期堅持看漲的Mary Meeker需要為科技股的崩盤負責。亞馬遜、ebay等在“泡沫”中遭遇嚴重損失的互聯網投資者們向Mary Meeker則提出指控,認為其涉嫌操控股票市場、蓄意誤導投資人、“出賣投資者以取悅摩根士丹利的大客戶”。
最終在2001年,在法官以“證據不足”“濫用程序”為由駁回投資者的指控后,Mary Meeker宣布將進入為期數月的“休假期”,一直到2004年Mary Meeker發布200多頁的《中國互聯網報告》,預計中國互聯網公司的整體市值會在五年內超過日本,才正式回到公眾視野。
硅谷創業者、商業媒體人Brian McCullough基于Mary Meeker的經歷,還提出了另外一種假說。他通過整理數據發現,互聯網泡沫并不是一次全方位的潰敗:在1999年9月到2000年7月這段時間里,互聯網企業的創始團隊、早期投資者們總共套現了430億美元,仍然達到了是1998年估值規模的兩倍。如果再將時間精確到在納斯達克指數見頂的那一個月(2000年3月),賣出解禁的原始股差不多能實現23倍的收益。
Brian McCullough認為這種狀況讓散戶們必然會帶來“巨大的幻滅感”:他們聽從建議,保持著和投資人們相同的決策,卻最終成為了唯一的輸家。
再加上2001年至2004年初,僅在硅谷范圍內就有20萬個工作崗位因為“泡沫被戳破”而消失,一夜之間“大量的年輕人從改變世界的主角變成了多余的人”——作為普通人視野范圍里,最接近規則制定者、最接近紅利分配者角色的“投資人”,已經不可能再按照以往的姿態,停留在公眾輿論當中。
現實中的理由
除了社會責任感層面的假說,我也嘗試通過對話尋找一些更“現實”的理由。
“好學生心態”是一個經常被提到的詞。盡管能夠理解“高學歷”“好學校”代表著風險投資行業需要的判斷力、人脈資源和投研技能,但由于“好學生”在成長階段中絕大部分的肯定,來自在既定規則的競爭體系下取得高分,很多人都相信“好學生”這個標簽在當下的創投環境里,帶來的更多是“負面反饋”。
“好學生很擅長在一個穩定的環境里,通過解題找到一個標準答案……而現在他們會越來越多地感受到,過去的解題方法論沒用了,取得高分越來越難,最主要的一個成就感忽然就沒了。”一名90后投資經理向我抱怨,“我基本上每天都在給博士們進行心理按摩,太累了。”
一位文化產業的投資人對深有同感,她覺得身邊的同行們確實習慣性地停留在一種博弈的狀態里,“別人投了你沒投、別人沒投你投了、別人和你都投了,都有能讓人焦慮的地方……所以干脆少看。”
值得一提的是,在當時關于互聯網泡沫的跟進報道里,確實有相當一部分人認為,互聯網泡沫消失的同時會放大教育泡沫,因為“在金融圈,大部分人都是教育體系的優勝者、受益者”,會默認“如果接受更多教育,總能會賺更多的錢”。美國科技媒體Techcrunch報道過這樣一個案例:PayPal創始人Peter Thiel與Founders Fund的管理合伙人Luke Nosek在互聯網泡沫后,曾經推出過一個名為“20 Under 20”的計劃,希望通過為20名20歲以下的年輕人,提供兩年10萬美元補助的方式,鼓勵灣區保持現在的創業氛圍,而不是躲在學校構建的“舒適圈里”——結果由于計劃“過于順利”(全部的400多份申請里常青藤等頂級名校的學生占到了絕大多數,僅斯坦福就有17名學生報名),遭遇了來自校方、家長、媒體等多方面的強烈反對。
以杜克大學創業和研究商業化中心主任Vivek Wadhwa為代表的反對派認為,當下的年輕人不應該高估自己成為“扎克伯格”的可能,最明智的選擇是盡可能地接受所有的教育,“如果可以的話,至少完成學士學位并獲得碩士學位”。同時Vivek Wadhwa強調學位不一定來自哈佛或斯坦福這樣的精英大學,“任何教育都會帶你走得很遠”。
也有人覺得“不回微信”這件事并不值得大書特書。一位投資人援引《哈佛商業評論》的一篇研究報告,認為創業者們過多在意是否能得到即時反饋,本身就是對“商業規律的不尊重”:“我記得有一份研究報告提供的數據說,平均每次成功的交易都需要經歷28次見面……雖然這個數字可以通過PR、社群活動等其他手段加速吧,但你總不能指望依靠會場上的一次短暫見面,一下子就能推進到一個建設性的階段。”
他目前把主要的精力放在募資上,最大的感受“有決策權的出資方一天恨不得開20個會”,經常是“一杯清茶就開始直入主題”,幾乎很難挪出精力到“情緒社交”上,因為“投資的底層邏輯是價值交換,價值交換里最需要的提供經濟價值,其次是提供社會價值,最后一環才是提供情緒價值”——而這個感受又反向地壓縮了自己的“情緒社交”空間:“為了搞明白那些‘心照不宣’‘桌面上下’,我看了幾十本書,和胡雪巖學送禮、和盛宣懷學說話。”
甚至有一位投資人認為,投資圈應該養成“不要過多地在社交網絡上暴露個人生活”的意識。
邏輯是“一級市場本來就是一個水下市場”。尤其是對于很多中小基金,“多則50%,少則15%”的LP是通過“熟人關系”來決定出資的:“(人和人之間)能達到托付錢的信任,前提不就是熟人關系得在里面嗎……當然前提還是基金的DPI和IRR得合理,也不是每個LP都是這樣(憑熟人關系出資),但你說(中小機構)就是靠手藝硬募……說出去才沒人信了,對不對?”
在這個前提下,創投圈從業者們的個人社交生活實際上既關鍵又敏感,朱嘯虎在前不久更是貢獻了一個“活教材”:6月的某天,朱嘯虎在朋友圈里轉發了“沖進球場擁抱梅西”的小伙子,感嘆其“少年像風一樣的飛”;不久之后,有人將這條朋友圈截圖轉發到了推特上,文案是“已拘留,勿念”,對應這名18歲小球迷被行拘的最新動態;到了當天晚上,這條推特又被截圖發到了微博上,文案描述卻被營銷號加工成了“金沙江創始人朱嘯虎已拘留,勿念”。
憤怒的朱嘯虎在朋友圈公開喊話:“網絡秩序確實需要嚴格整頓!”
但對很多投資人尤其是GP來說,維持每周幾條的朋友圈活躍度,反倒成了必要的任務。
壓力下的選擇
我想,我應該給“不回微信”再找幾個正能量的解釋。
在整理的所有答案里,有一個最樂觀的版本,提供這個答案的朋友認為投資人之所以不愛回微信、朋友圈也越來越少,是因為風投行業的大部分從業者都擁有“留學經歷”,這讓他們在潛意識地向往“能夠把生活和工作分開”,更強調“工作對于生活品質的影響”。一個最直接的證據是,不少投資機構至今保留著“放暑假”的習慣。
當然他在說完這句話之后,稍微頓了幾秒,補充了一個前置條件:“這要看老板有沒有見過大錢。”
我也收到過一個非常讓人難過的答案。一些朋友表示,由于他們對創業的難度有著充分的認知,于是會在盡調過程中花大量的時間進行創業者訪談,以更好地判斷“這名創業者是否對未來可能面對的困難”做了足夠的準備,然后久而久之整個團隊發現自己變成了“情緒垃圾站”,“精神極其不衛生”。
于是他們花大量的時間開始健身,玩劇本殺、密室逃脫,通過物理或者意識上的方式強行把自己抽離出工作場景,最夸張的同事已經把健身時間從每周兩次、一次1小時拓展為了每天一次、一次3小時,“好些基金合伙人們都開始每周遠郊騎行了,70公里起”——有意無意,大家確實“戒網”了。
不過LP們的壓力也很大,雙方在情緒交集的推動下增加了很多“工作場景”之外的相處空間。我問這能不能理解成飯桌文化的異化,只不過80后、90后的談話場景里通常沒有白酒,而是旅游、騎行、滑雪,他們沒有否認這一點。其中一個朋友這樣向我解釋:“我希望他是我未來五到十年的LP,能陪伴我一起成長,所以我是愿意花這個時間去陪伴他們的。”
也確實已經一些“意外收獲”開始出現。比如一位朋友曾經嘗試帶著LP一起玩密室逃脫,“結果這LP現在看AI和游戲賽道,很多概念一講就懂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