為什么一級市場需要“十年不可證偽”的大賽道?
2025年11月,關于AI泡沫的爭論再次達到高潮。英偉達股價的波動、殺手級應用的缺位、數據中心的瘋狂擴張——每一個信號都在提醒投資者:我們賣了這么多鏟子,到底能不能挖出金子?
但這種焦慮本身,恰恰證明AI遠非泡沫。當思科的市盈率在2000年飆到200倍時,可沒人用市盈率評價互聯網;當WeWork估值沖到470億美元時,也沒人追問共享辦公何時盈利。真正的泡沫,是投資者根本不關心商業化,只在出售想象空間。
要找這樣的泡沫,不必遠看。就在AI引發全球焦慮的同時,兩個賽道正安靜地吸納著前所未有的資本:可控核聚變與量子計算。它們的共同特點是——把證偽的時刻推到了十年以后,甚至你找不到明確的度量標準。
“當社會需要核聚變技術的時候,核聚變就能實現。”1950年代,蘇聯核物理學家列夫·阿爾茨莫維奇研究出托卡馬克裝置后曾這么說。70多年過去了,這個預言的實現方式出人意料。
20世紀70年代,業內預測“到2000年將有幾個商業核聚變反應堆”。2000年,時間表推到了2030年。國際熱核聚變實驗堆(ITER)的首次等離子體放電時間,從2020年推遲到2025年,又推遲到2034年,成本從50億歐元飆升至超過200億歐元。業內流傳著一個諷刺性的說法:實現可控核聚變“永遠還有50年”。
到底什么是泡沫
據我觀察,無論是一級還是二級,在每個人嘴上都故作清醒地提醒泡沫的時候,每個人都在需要泡沫。二級市場有很多牛股,無論是開了風口新業務還是有了資產重組,想象空間就會瞬間打開。
一般來講是這樣的,傳聞階段:股價啟動,想象空間無限;確認階段:持續上漲,“這次是真的”;方案公布:沖高回落,細節開始被審視;股東大會:滯漲,資金開始分歧;正式落地:高開低走,"利好兌現,資金跑路。
你最好還沒有商業化,最好還不到算賬的時候。等大家真開始討論值不值的時候,那大概率就是不值了,經濟賬是很殘酷的。
一級市場的邏輯更純粹。基金存續期10-15年,LP要的是“戰略性布局”而非季度回報,這意味著GP需要找到那種能講十年故事、又不會在三年內被證偽的賽道。消費品牌?18個月看復購率。企業服務?3年看ARR增長。生物醫藥?臨床試驗有明確的Phase I、II、III時間表。這些都太快了,快到基金還沒募完下一期,上一期的項目就已經生死立判。
2021年,核聚變行業融資突然爆發,當年中期后募得28億美元,幾乎是此前所有融資的總和。到2023年中,累計融資達62億美元,其中私營資本占比高達96%。有趣的是,這波資本狂熱發生在重大技術突破之前——美國NIF的核聚變點火在2022年12月才實現,而大規模融資從2021年就開始了。
這不是資本追隨技術,而是資本在主動尋找合適的容器。
什么叫合適?三個標準:故事大、周期長、驗證慢。
故事要大,大到可以承載百億級基金規模。“優化供應鏈效率”裝不下50億人民幣,但“解決人類能源終極問題”可以。量子計算也一樣,"提升某個算法10%"沒人興奮,但"顛覆現有計算范式"就能讓LP眼睛發光。
周期要長,長到基金可以合理地存續10-15年而不被質疑。互聯網項目5年見分曉,新消費3年定生死,但核聚變可以說"我們在優化等離子體約束參數",量子計算可以說"我們在突破退相干時間瓶頸"——這些詞匯本身就篩選了聽眾,能聽懂的不會質疑,聽不懂的不敢質疑。
驗證要慢,慢到每年都有“里程碑”可展示,但商業化永遠"還差最后一步"。
2022年NIF點火成功,2025年中國BEST裝置預計2027年發電,聽起來進展神速?不,這恰恰是完美節奏。點火成功不等于商業發電,發電成功不等于經濟可行,經濟可行不等于大規模推廣。每一步都是"重大突破",每一步都還差"關鍵一環"。就像二級市場的重組,從傳聞到落地之間,可以漲三次,每次都有新理由。
對比一下AI。ChatGPT發布不到兩年,全世界都在追問ROI;英偉達賣了一年顯卡,就有人開始算電費和折舊。這不是AI的問題,而是AI"落地太快"——應用出來了,就要接受市場檢驗;商業模式明確了,就要面對經濟賬。
核聚變和量子計算沒有這個煩惱。它們可以在"即將成功"和"還需努力"之間,維持長達20年的敘事周期。2027年BEST如果發電成功,敘事會變成"工程樣機驗證完成,但商業化還需解決材料壽命、氚燃料循環、建設成本等問題,預計10年內實現"。到了2037年,如果第一座商業電站開工,敘事又會變成"示范電站需要5年建設周期加5年運行驗證"。
這就是資本市場需要的“蓄水池”——足夠大,裝得下百億千億資金;足夠深,沉淀得了10-20年久期;最重要的是,足夠模糊,讓"預期"永遠比"兌現"更值錢。
為什么核聚變與量子計算,成了“完美蓄水池”
蓄水池不是任何技術都能當的。它需要一種精妙的平衡:技術真實到能持續吸引投資,又模糊到不會過早被證偽。生物醫藥不行——FDA盯著臨床試驗,Phase II失敗就是失敗。半導體設備不行——客戶會用腳投票,賣不出去就是技術不行。
核聚變和量子計算,恰好踩在這條線上。
先看核聚變。它的敘事建立在一個無可辯駁的物理事實上——太陽就是靠核聚變發光的,人類只是想在地球上復制這個過程。這個起點讓所有質疑都顯得短視:怎么能說“永遠實現不了”?太陽每秒都在證明它可行。
人造太陽的敘事堪比馬斯克的火星殖民,后者說最終地球是無法承載過多的人類的,只要人口仍在增長,這個必要性似乎就一直存在。但從物理可行到工程實現,中間隔著的不是一道墻,而是一片沼澤——你永遠在前進,永遠看得到希望,但永遠到不了對岸。
2022年NIF點火成功,輸出能量首次超過輸入,Q值突破1。這是真正的里程碑,《科學》雜志稱之為“核聚變研究的歷史性時刻”。聽起來是突破?往細了看,這次實驗消耗的總能量,是輸出能量的200倍。
就好比你花200塊錢買彩票,中了1塊錢,然后宣布“我盈利了”。技術上確實是進步,但"可以開店賣彩票賺錢還差十萬八千里。
商業發電需要產出至少是投入的10-20倍,還要解決連續運行、材料損耗、燃料循環等一系列問題。樂觀估計15年,保守估計30年,甚至有人說50年——這個時間跨度本身就是模糊的藝術。
2025年11月,三個實驗裝置同時傳來突破:美國Zap Energy創下1.6吉帕等離子體壓力紀錄,英國Tokamak Energy實現11.8特斯拉聚變級磁場,日本LHD裝置重離子束探針效率提升2-3倍。每一條都是真實的技術進展,每一條都能寫進融資PPT。
中國BEST裝置預計2027年發電,聽起來只剩兩年。但"發電"本身就是個彈性概念。是實驗性發電還是持續穩定發電?是驗證物理原理還是驗證工程可行性?即使成功并網,也可以說"這是工程樣機,離經濟可行的商業電站還有10-15年距離"。
發電之外,可控核聚變的另一個重要應用場景是星際旅行。利用聚變產物反沖推動的聚變動力飛船從地球飛到火星只需90天,比現在節約超一半時間,且有效載荷占火箭總重的比例可從1%躍升到50%,是人類走向星辰大海的絕佳助力。這個真能和馬斯克媲美。
量子計算的敘事結構更巧妙。它不需要證明“太陽在用”,而是直接訴諸數學的底層革命——經典計算機處理0或1,量子計算機利用疊加態同時處理0和1,算力呈指數級增長。這個邏輯鏈如此優美,以至于你很難質疑——難道你要說量子力學是錯的嗎?
2019年谷歌宣布"量子霸權"——53量子比特的Sycamore處理器,200秒完成經典超算需1萬年的計算。IBM立刻反駁:"經典超算其實只需2.5天。"
這場爭論本身就很說明問題:當"成功"的定義可以被重新解釋時,失敗就永遠不會到來。
但這不妨礙講故事。
每增加100個量子比特,就是"重大突破"。每降低1%錯誤率,就是“距離實用化更近一步”。
至于什么叫“實用化”?可以說是破解RSA加密(還需10年),可以說是藥物分子模擬(還需15年),也可以說是通用量子計算機(還需20年)。
標準的模糊性本身就是資產——它讓每個投資人都能找到自己相信的時間線。早期投資人在"技術驗證"退出,中期投資人在"商業化前夜"退出,后期投資人等"第一個應用"。只要終點線一直在前方,每個人都能在相信的那站下車,不用等到最后算總賬。
實際上據筆者采訪的很多投資人的看法,至少商業航天和低空經濟都在玩這種游戲,但它們大概是元宇宙級別的,很容易戳破,真正能和核聚變,量子計算比肩的,大概就是合成生物學與AGI。
為什么一級市場離不開蓄水池
說蓄水池,很多人第一反應是騙局,覺得這是資本在“割韭菜”。但這是對一級市場運作邏輯的根本誤解。
一級市場的本質是投募資市場,不是退出市場。
LP把錢給GP,要的是什么?不是明年的分紅,也不是后年的IRR,而是一個能自圓其說的故事:這筆錢在未來10年會怎么增值。這里的關鍵詞是“10年”。如果你投的項目2-3年就見分曉,那LP憑什么把錢鎖定10年?直接投二級市場、買可轉債,流動性好得多。
一級市場的時間錯配,天然需要長周期項目來填補。
你想想一個100億規模的基金怎么運作。前3年是投資期,要把錢投出去。但投什么?如果全投消費品牌,18個月就知道能不能跑出來,那第4-10年干什么?坐等退出?LP會問:你這7年在干什么,為什么不把錢還給我?如果投企業服務,3年看ARR,5年看盈利,也是一樣的問題——中間那些年的管理費憑什么收?
必須要有一部分資產,能夠合理地占用整個基金周期。
這不是GP懶或者貪,這是結構性需求。一個10年期的基金,如果第6年就把所有項目都清算完了,剩下4年怎么辦?繼續募下一期?那上一期的LP會覺得自己的錢被閑置了。
核聚變和量子計算解決的就是這個問題。它們可以讓GP在LP面前說:我們在布局15-20年后的技術革命,現在投入的每一分錢,都在為未來積累戰略價值。這個"戰略價值"是不是真的?可能是,也可能不是。但關鍵在于,這個說法可以支撐10-15年的基金存續期,而且每年都有"技術進展"可以向LP匯報。
更妙的是,這類賽道有天然的"免責條款"。某家核聚變公司失敗了?可以歸因于"技術路線選擇問題,但行業方向沒錯"。量子比特數增加了但實用性沒提升?可以解釋為"我們在解決基礎物理問題,這需要時間"。失敗個體化,成功集體化,這是一級市場夢寐以求的風險結構。
這就是為什么2021年之后,主流VC突然涌入核聚變。
不只是因為NIF點火——那是2022年末的事;也不是因為技術突然成——商業化還遙遙無期。而是因為新能源、半導體這些傳統硬科技賽道,已經進入了“算賬”階段。光伏組件什么價格、鋰電池什么成本、芯片制程什么良率,這些數字太清晰了,清晰到基金募資的時候很難講故事。LP會問:這個賽道紅海了吧?你們的超額收益從哪來?
看得見的技術進展,是為了向LP證明“我們不是在燒錢,是在做研發”。
Commonwealth Fusion的SPARC項目,高溫超導磁體技術突破,這些都是實打實的工程進展,可以寫進年報,可以拿去路演。夠遙遠的商業前景,是為了避免過早進入估值爭議更關鍵的是,這類項目可以合理地多輪融資。
傳統項目融資是這樣的:天使輪、A輪、B輪、C輪,每一輪都要看業績增長,估值漲不動就是信號。但核聚變不一樣。它可以融資10輪,每一次都講不同的故事:前幾輪講技術突破,中間幾輪講工程樣機,后幾輪講商業化準備。每一輪的估值都能漲,因為“距離目標又近了一步”,但每一輪距離真正盈利又都還很遠。
這種融資節奏,對一級市場來說簡直完美。早期投資人可以在C輪、D輪退出,不需要等到IPO。中期投資人可以在Pre-IPO輪退出,也不需要等商業化。整個鏈條里,每個人都能找到接盤的下家,因為"故事還在繼續"。
這就是蓄水池對一級市場的真正價值:它提供了時間上的緩沖。
而且,這個過程中,技術確實得到了推進。私營資本的62億美元,讓20多家公司可以并行探索不同路線,這是政府資金做不到的。SpaceX用私營資本把發射成本降低了一個數量級,核聚變未必不能重演這個故事。只要有足夠的嘗試,總會有人找到那條可行的路。
結語
1990年代,牟其中提出”炸開喜馬拉雅山“計劃——用核彈在山脈上炸出一個50公里寬的通道,引印度洋暖濕氣流改造西北氣候。這個方案荒誕嗎?當然。但它具備蓄水池的所有特征。
牟其中還給出了“分階段實施”方案:第一期炸個小口子試試效果,第二期擴大通道,第三期持續優化。每個階段都可以融資,每個階段都“在推進”,每個階段距離最終成功都“還差一點”。
唯一的問題是,他選錯了時代。1990年代的中國,資本市場還不成熟到能理解“戰略性虧損”的價值。如果是今天,這個項目包裝成“喜馬拉雅氣候工程”,拿出幾篇Nature論文,找幾個院士站臺,配合“碳中和”“西部大開發”的政策敘事,沒準真能融到錢。
牟其中入獄時,人們嘲笑他的狂妄。但30年后,當我們看著百億資金涌入核聚變時,也許該問的不是這是不是騙局,而是資本市場為什么永遠需要一座喜馬拉雅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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